【追憶似水年華 ──1990年代7】馬翊航／我的平面（兼立體）生活 - UDN 聯合新聞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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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與母親同室吹冷氣，替她拔完幾根白髮後開始畫畫，手邊擺著TOP TWINZ的CD跟剪報。雙胞胎兄弟一長髮一短髮，美國回來的，一個叫騰龍一個叫躍虎，肌肉版雙星奇緣，MAN到爆炸。母親說，你在畫他們嗎？我心裡竟有一種「你們在交往嗎」的櫃內幻聽……

90年代是個小小，很好擺，很好塞的玻璃空罐。八歲到十八歲，恰恰是1990年到1999年，已經是從〈哭砂〉演變成〈裙襬搖搖〉的情調。我最近迷上Netflix上的《風味原產地》，雲南醃菜潮州醃蟹，旁白兼具科學冷靜與抒情口吻：是○○裡的酵素起了作用，綻放時間的魔法。食材堆疊、壓擠，泌出水液泡泡，增豔後有了形體與顏色的時間。90年代像葉型淡水魚的胖肚子，或者重量級石塊壓過的芥菜，模糊的風味。2000年以後的記憶新鮮清楚，也非自願地失去本有的重量與神祕，日後腐壞的機率大於醃漬。我輩孤雛，我輩慢慢被串流。誰能放我進去倒帶機裡面（一台紅色跑車，風馳電掣），黑咖啡色磁帶迅疾駛過，時間的胃食道逆流擾亂心腸。誰要長大，就要吃虧。

〈戀曲1990〉在1990年代流傳是這麼理所當然：烏溜溜的黑眼珠，和你的笑臉。怎麼也難忘記你，容顏的轉變。輕飄飄的舊時光，就這麼溜走。轉頭回去看看時，已匆匆數年。

池上牧野渡假村的餐廳新裝設卡拉OK，眾員工攜帶家眷新歌試唱。磨石子地板總有一層薄薄石灰塵，滑溜摩擦。雷射光銀燈球打下去，空間涼涼晃晃像正在轉動，人臉都反藍。灰鐵垃圾桶套粉紅垃圾袋，檳榔汁細細小雨點滴墨。大人咀嚼，歡唱，來賓掌聲鼓勵鼓勵。我小學五年級，耳朵靈，會唱歌，覺得自己是被埋沒此地啦。大人點名表演，我的〈簾後〉——而我有夢，我有淚，簾後春秋誰與共。超齡演出，麥克風塞回立式螢幕旁麥克風架，發出叩叩碰碰聲響，又跑去餐廳邊角空曠地方，跟其他員工的小孩用拖鞋在地板滑溜摩擦。父親歌喉好，但又菸又酒嗓子不如從前，台下喝酒少拿麥克風。父親上司面子大、個頭大，臉色油亮、乾淨、和善。前奏起來，我知道他又要唱戀曲1990烏溜溜的黑眼珠，迴音十足，「這是我的招牌歌歌歌歌歌歌……」我不服氣，低低叫了一聲「大便啦！」。

父親同事的小孩聽到，「猴——我聽到了，我要去跟他們說！」我不擔心冒犯大人而被懲罰，只害怕爸爸丟了工作。求求你了，不要不要。小孩在歌舞場邊追逐追逐就沒事了，其實父親的工作根本沒有怎麼樣。我一生再也沒有這樣卑微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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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像是熱的。

家裡買了一台厚實的黑色VCD播放器，很跟得上時代的樣子。有買有賺，廠商附贈一百片VCD片。黑色塑料曲面雙拉門VCD收納櫃，拿片VCD像開簾子，儀式性十足。我翻找VCD，小大人準文青的架式。心裡想著好划算，也不細想裡面還充數一些地中海風情、三峽覽勝，大嬸性格可能同時生了根。

爸爸在客廳我就看《飲食男女》，《少女小漁》，《推手》（但《囍宴》先不要）。爸爸不在家，我還知道裡面有一片《飛機妹》，男主角李中寧憨厚老實，與曹查理油滑猥瑣的樣子不太相同。還有一片男主角像查理辛的美國R片。裡面的人發育飽滿，皮膚都油亮油亮（我上了高中才第一次吃到燒臘跟玫瑰油雞）。蚊帳，四柱床，蠟燭，哈雷機車。身體與身體打擊著，閃電一陣一陣照亮暗夜，大面玻璃上雨水滴滴流淌，兩點三點化作一片。象徵與性的第一堂課也要大費周章。

90年代的小身體，有時自主發熱，有時意外被餵食。周末下午，鄉下圖書館偶爾會在兒童閱覽室播放錄影帶。圖書館是白色長瓷磚貼皮外牆，兩層樓清爽偉岸的建築，滿坑滿谷寶貝。大概太豐盛了，也聽過同學很自然地跟館員說：「老闆，我要借書。」

某日放映電影是徐克的《青蛇》，滿心期待水漫金山，人蛇互變的特效。意想不到的是法海趙文卓是最誘人的那個，濃眉毛單眼皮，胸膛比瀑布還壯闊。意想不到的是王祖賢與吳興國在房子裡交纏，演小青的張曼玉，爬在屋簷上跟白素貞王祖賢同步扭動呻吟。意想不到的是法海找上小青在水潭裡練定力，一條強壯的黑色蛇尾把水打得啪啪響——一群半大不小的學生像小蘑菇，迷幻的粉塵沾滿臉，嘴唇上的寒毛有細細的汗，即將不再幼稚的身體挺立著。

法海跟小青的定力挑戰失敗，我們也快被剛剛現出原形的慾望淹死了。近來偶爾臉書滑到內容農場文章，關於《青蛇》的解密。若小時候沒看懂，讓你一夜長大。但我不太敢重看，怕記住那個下午扭轉的身體。怕我還會對趙文卓動心，在同樣的水潭裡失守，沒有成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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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小同學阿平一家六口住在池上火車站旁邊平房，門牌地址是鐵花路。他媽媽手藝靈巧，擅長少女漫畫，遍植花卉。陪他回家拿東西，矮客廳牆上密集貼滿手繪作品，不開燈的下午，窄門裡是數十隻少女體系眼睛在牆上收縮膨脹，凌厲濃密，彎卷的長髮布滿細節波浪光。廣告顏料粉紅螢綠強力色澤，美學叢林。（多年後讀到〈世紀末的華麗〉，都市天際線鐵皮棚頂懸吊乾燥花，祕藥，沙漠紅，魚鱗時間。阿平媽媽就是池上版的米亞。）漫畫媽媽傳給阿平再傳給我幾個名字：高永的《梵天變》，游素蘭的《傾國怨伶》與《火王》，Clamp的《聖傳》。

沒有人知道談論同性戀時應該討論什麼，這些漫畫裡有些性別氣質不甚明朗的人物，漫畫家開小船大眾市場裡偷渡，不知有沒有期待我們在遠方小水溝接駁。借他們的顏色，我的花瓣一邊困惑一邊開張。游素蘭的古鏡奇譚宇宙裡有三個時空，上古神，唐代，現代。我喜歡《火王》裡的司徒奉劍，他十三歲起因為身體不再發育，長年以女裝示人，名滿京城的先知。漫畫彩繪封面十三集以火色連貫，水冷過的金魚紅，明蝦紅。漫畫一集一集出，我一集一集慢慢蒐。國中時候央求爸媽帶我去台東市區把缺的集數補滿，一買超過千元。父親說買漫畫買到超過千元，像話嗎！我不服氣，說這裡面有細緻的美術，語言又很古典，就像詩一樣啦！

《火王》第十一卷是〈日昇月恆〉，封面文案寫「素手纖纖，攀岩爬藤愛恨千千，淚眼天天。──情病倏地奄奄。」現在看沒有要推翻自己，但也可以大致理解父親的困惑。纖纖千千天天（十年後就可以配上林俊傑的〈江南〉音樂了），我存錢買一盒新手入門漫畫工具盒，沾水筆，原稿紙，網點，曲線尺，搭配少女漫畫指南，跟阿平一起素手學作少女。或者把《火王》黑白原稿複製畫，送去中山路大眾書局作輸出，客製化印花白Ｔ恤，一件七百元。2019年夏天，Uniqlo推出美少女戰士聯名UT，當年我跟阿平也是走得很前面。

大眾書局斜對面有崇文書局，穿過書法用具作業簿參考書，靠底有四層白鐵層架，擺滿日本漫畫，不定期補貨。我也偷偷購入一些描繪都會成熟OL情慾地圖的漫畫（A字裙頭髮大波浪一定要），或者校園BL（除了學長我什麼都不要）。父親關心我的少年心靈發展，某日語重心長說，你在看的漫畫，內容要注意，都有點曖昧喔——真是父親的說話之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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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OP TWINZ降臨了。音樂新想像，漫畫真偶像。打著從漫畫裡走出來的名號，台灣第一組雙胞胎男子偶像團體上線啦。1997年考完試等著升高一的暑假，我去高雄找生母。行李裡面一本塑膠藍文件夾，一層一層插入收納紙質少女心：模仿《火王》風格的彩稿，手寫超級男孩N Sync英文歌詞，送不出去的暗戀同學畫像，凱西貼紙與信封……闔起來緊密一本，中央膨脹。去高雄的時間早就算好了，可以碰上TOP TWINZ在遠東百貨舉辦簽唱會的時間。我與母親同室吹冷氣，替她拔完幾根白髮後開始畫畫，手邊擺著TOP TWINZ的CD跟剪報。雙胞胎兄弟一長髮一短髮，美國回來的，一個叫騰龍一個叫躍虎，肌肉版雙星奇緣，MAN到爆炸。母親說，你在畫他們嗎？我心裡竟有一種「你們在交往嗎」的櫃內幻聽。

隔天我們提早半個小時抵達簽唱會場。電扶梯側窄長紅布桌，麥克風，圍線紅龍，零星一些少女歌迷，沒有特殊的喧鬧與交流。兩張黑色摺疊椅擺在那裡，凝視久久，空氣脫窗長出虛線。只想等下會有真人坐定，潔白牙齒的微笑，把那個空缺填滿，發出賓崩賓崩的音效。他們晚了半個小時來，快快開唱。我和你愛有靈犀一點心就通，不要再閃躲，因愛已臨頭。讓我們放開心胸，一起徜徉愛河——黑色羅紋上衣，棗紅緞面長褲。我看得恍恍惚惚，兩首歌怎麼夠。主持人向大家道歉，因為行程的關係，我們必須前往下個地點，這裡的簽名活動暫時取消。什麼！雙星變流星，身邊寧靜的少女們一時像暴動的天竺鼠推擠起來，不知道是要揮拳，叫囂還是無悔追隨。「誒！太不夠意思了吧！我們等一個鐘頭捏！」中年女性的聲音扯歪空氣簾幕，原來是氣壞的母親。「滾滾，我們走啊！搭計程車去下一個地方堵他們，看他們有沒有要簽！誰怕誰！」

我與母親說沒關係啦，這樣很好了。我們在遠百買了EDWIN的牛仔褲，漂漂亮亮地回家。對失望不聞不問是好的，心會膨脹，就會消滅。那年的母親與我現在同年，而多年後在電視看到騰龍與躍虎，胖了一些，改名宇風與熙鋒了。